伊朗废除道德警察是假新闻，谁还能捍卫女性不戴头巾的权利？

人们仍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撰文 | 刘琦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最近一段时间，伊朗这个国家频繁登上世界多国媒体的新闻版面。

从9月中旬一名女子因“头巾戴得过松”疑似被道德警察打死，到后来持续了将近百天的全国游行示威，再到最近“伊朗迫于压力废除道德警察”的乌龙新闻引爆全网舆论，这个国家正在走向何方，在所有人心里都还是未知数。

没有戴好头巾的女孩究竟为何死去？历史悠久的“道德警察”一职，在伊斯兰国家享有何种地位？它已经在抗议声中被废除，还是将和限制女性穿着的规定一样，在伊朗持续存在？

阿米尼之死

9月中旬，来自库尔德斯坦省的22岁少女玛莎·阿米尼和家人一同到首都游玩参观。13日，在和弟弟基亚拉什走出沙希德哈卡尼地铁站时，几名道德警察忽然以“头巾戴得过松”为由将阿米尼拦下，并威胁将她带到拘留所进行道德教育。

根据伊朗法律，不论信仰与国籍，女性在公共场合必须穿着宽松长袍并佩戴头巾。尽管这条法律存在的时间几乎和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一样长，但最近几年，越来越多女性开始拒绝遵守相关规定，就算被道德警察抓住还可以用钱“私了”，有分析人士认为，这可能是阿米尼没有将头巾扎紧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这一次，道德警察显然没有要放过阿米尼的意思，将她暴力拖进警车内，押到了拘留所。不一会儿，阿米尼就因身体抱恙被转移至医院进行抢救，最终于3天后死亡。根据警方说法，她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

阿米尼的家人对此却不认同，他们坚信她的真正死因是遭到道德警察虐待，并给出了几点证据。

首先，当阿米尼刚被押进拘留所时，在门外等待的弟弟就听到一阵惨叫。随后，救护车赶来，一位从拘留所里出来的人告诉他：“警察刚刚杀死了一名年轻女性。”

其次，阿米尼被送到医院后，有匿名者将她的照片和视频上传到网络，引发疯狂转发。画面中，阿米尼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嘴里、鼻子和手上插满管子，看起来是在进行抢救。她的身上和眼周存在多处淤青，耳朵里还有鲜血流出的痕迹。

看到照片后，几名伊朗医务人员在推特发帖表示，尽管没有亲临现场，但从耳朵中的血迹推断，阿米尼应该是头部受到重创。美联社的报道也指出，阿米尼的真正死因是颅骨骨折。

警察的态度同样令人生疑。阿米尼母亲对媒体表示，事发后，多名警察涌进医院，警告自己和家人不要对外声张此事。“作为母亲，对此不闻不问会让我愧疚死，他们必须解释我的女儿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总之，几乎没有人相信阿米尼仅仅是死于心脏病突发。就连联合国都发文表示：“我们强烈谴责伊朗警方在执法过程中对女性使用暴力和剥夺尊严的手段。我们敦促伊朗对阿米尼的死亡进行独立、公正和及时的调查，并公开调查结果，追究肇事者的责任。”

在伊朗国内，除了谴责暴力执法，人们更多地将怒火指向了头巾法和道德警察。无数人走上街头，呼吁废除这些压抑人性的规则和机构。

道德警察是做什么的？

随着阿米尼的死亡引发国际关注，道德警察以及头巾法等名词也进入到非伊斯兰国家民众的视野。大家纷纷发问，谁是道德警察？他们的存在是否符合伊斯兰教法？

根据多名专家学者调查，《古兰经》中的确存在要求信徒“做正确的事和不做错误的事”的教令，而且在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创立初期，也确实有一个名为“市场监察员”的职位，专门管理公共道德。

但早期的“市场监察员”更像是穆斯林世界中的“城管”，主要负责处理诈骗和操纵物价等有损民众利益的恶性事件。之后的数百年中，“市场监察员”渐渐拾起了监督女性穿着等任务，会向违规者处以罚款甚至是施加鞭刑。

19世纪至20世纪初，多数阿拉伯国家不是经历政权交替就是沦为西方殖民地，传统伊斯兰司法体系发生颠覆，“市场监察员”几近消失——除了宗教势力强盛的沙特阿拉伯。

因为沙特一直保留着这一传统，众多伊斯兰国家独立后，又参照沙特重新建立起现代版本的“市场监察员”。根据《经济学人》杂志统计，2012年，三分之一的中东及北非国家，都存在着某种形式的道德警察。

9月21日，伊朗德黑兰，示威者走上街头为阿米尼举行抗议活动。（@视觉中国 图）

在伊朗，自古以来就有约束民众道德和女性穿着的法规。1925年，亲西方的巴列维家族掌权后，大力推动世俗化及现代化，废除了对女性着装方面的规定。虽然国家硬实力得到发展，但是由于和西方走得太近，宗教人士和保守派大为不满，认为伊朗沦为了美国的傀儡。

1979年，反对巴列维家族的思潮已颇具规模，流亡海外的宗教领袖霍梅尼重返德黑兰发起伊斯兰革命，成功夺取权力。同年4月1日，霍梅尼将国家改名为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建立起政教合一的制度。那之后的几年内，世俗化进程倒退，头巾法正式生效。

现在伊朗的道德警察组织起源于2005年，是一个有近万名官员的执法机构，负责监督民众的穿着和行为，以及异性在公共场所的交流和互动。

2019年，伊朗设立首家专门针对道德问题的拘留中心，违规者将会在拘留中心接受有关伊斯兰文化和穿着的培训，在被释放前，还需要签写一封保证书，承诺今后将严格遵守规定。如果有民众屡教不改，还有可能招致监禁处罚。

“在伊朗，你很难找到一名没有和道德警察接触过的女性，因为道德警察无处不在。”某非政府组织高级研究员塔拉·塞普里·法尔对CNN表示。

抗议从四面八方涌来

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后不久，西方制裁接踵而至，这导致民众生活质量长期处于较差水平。尤其近年来，伴随伊核危机带来的新制裁，伊朗国内经济形势更加恶劣。为了稳固统治，伊朗政府倾向于强调宗教，稳定民心。以头巾法为例，这些年的执法力度就逐渐变严，从开始的口头警告，到后来的罚款，再到如今的拘留所，伊朗女性对此也愈发反感。

2018年，一家与伊朗议会有关联的研究机构发布报告透露，最近几年支持头巾法的民众数量明显下降。CNN援引的半官方媒体学生通讯社同样指出，2014年，认为头巾法不应该具有强制属性的受访者比上次统计增加了15%。

伊朗伊斯法罕市服装店里的女性假人模特。（IC photo 图）

反对头巾法的抗议活动时不时就会爆发。在2017年的“女孩街头革命”运动中，多位女性当众摘下头巾，将其挂在一根长杆上摇晃，以示抗议。最近几年的“国家头巾与贞洁日”期间，伊朗人也会在线上举行大大小小的反抗活动。

对于本来就心存不满的群众，阿米尼之死瞬间点燃了他们的怒火。阿米尼逝世一周内，抗议浪潮蔓延至50多座伊朗城市。

在首都德黑兰，人群高声呐喊“独裁者去死”“哈梅内伊去死”；在位于东南部的克尔曼省，一位年轻女性坐在街头配电箱上，当众剪掉自己的马尾辫。在她周围，几千人的围观队伍望不到边际，他们中大多数是男性，纷纷为这名勇敢的女生拍手叫好；互联网上，更是有数不清的女性录制剪掉长发的视频，声援那些走上街头的“勇士”。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示威游行中，除了反对压抑女性的呼声，不少人还声讨伊朗神权政府常年搞不好经济，面对当前的高通胀应对不力。

“这波抗议主要是由阿米尼这代人发起的，他们从小就生长在被高度监管的环境中，见证了破败的经济，背负着国际贱民的名声。如今，这代人将所有问题一股脑发泄出来了。”伊朗历史学家、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罗哈姆·阿尔瓦迪在推特写道，“这波抗议反映出年轻一代对神权政体甚至是1979年伊斯兰革命的不认同。”

就连人们认为与政府走得很近的伊朗国家男子足球队都加入了示威。11月21日，伊朗队全体球员在世界杯小组赛开赛前拒唱国歌，以表达对国内女性争取自由的支持。看台上，一位伊朗女性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2018年6月15日，俄罗斯圣彼得堡，世界杯摩洛哥对伊朗小组赛中，场内出现了英文标语，抗议伊朗禁止女性入场看球的政策。（IC photo 图）

反对声音从四面八方和各个阶层袭来，舆论狂潮中，一则新闻表示：伊朗政府决定取消道德警察制度。

这是真的吗？

断章取义的“废除”

12月4日，欧美英文媒体陆续刊发以“伊朗在长达数月的抗议后废除道德警察”为题的新闻，在国际社会引发阵阵欢呼。正当人们以为民众的呼声终于得到回应时，伊朗民众却表示，这是一则“假新闻”。

“假新闻”的来源是伊朗司法部总检察长穆罕默德·贾法尔·蒙塔泽里。

12月3日，考虑到自9月中旬爆发大规模抗议后，道德警察就从街头消失，有人便询问蒙塔泽里，“他们为什么不运转了？” 蒙塔泽里回答，“道德警察与司法部门无关，当初成立这支队伍的机构将其关闭/暂停了。”——后有学者指出蒙塔泽里使用的词汇既有关闭又有暂停的意思，在当时的语境中无法判断具体含义。

断章取义之下，伊朗废除道德警察的消息不胫而走。

伊朗国内专家与活动人士批评这些媒体不负责任，毕竟，总检察长的一面之词并不是官方说明，他本人对执法部门也没有任何权力。

12月4日，伊朗官方媒体阿拉姆电视网表示，“没有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的高级官员确认废除道德警察一事，蒙塔泽里言论的重点是道德警察与他的司法部门没有什么关系。”

抗议者担心，不实消息会误导民众，创造出政府对示威游行做出了真诚妥协的错觉，这可能会导致12月6日至8日的全国大罢工无法顺利举行。

不过几天之后，《纽约时报》又发表一篇文章表示，负责监督民众道德的委员会发言人阿里·汗·穆罕默德透露，道德警察确实已经被废除，但是要求女性在公共场合佩戴头巾及穿着长裙的规定还在严格执行中。至于道德警察将会以什么形式被代替，政府高层还在紧密讨论中。

伊朗作家妮可·纳杰菲在Instagram上写道，“就算道德警察被废除了也毫无意义，因为压迫女性的法律和惩罚措施仍然存在。伊朗人最想要的是赶走哈梅内伊，改变神权政体。”

据路透社统计，截至12月8日，伊朗全国示威游行已经导致531人死亡，但是人们仍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大家都希望借助这波前所未有的抗议推动更大变革，毕竟放眼过去40多年，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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